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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乙己

鲁镇的酒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 预备着热水,可以随时温酒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四文铜钱,买一 碗酒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,——靠柜外站着,热热的 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文,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,或者茴香豆,做下酒物了,如果 出到十几文,那就能买一样荤菜,但这些顾客,多是短衣帮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 只有穿长衫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喝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,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 了长衫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短衣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 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,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 有,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羼水也很为难。所以 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温 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 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 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 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长衫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 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之乎者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 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纸⑵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 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 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 茴香豆。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 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 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,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 辩道,“窃书不能算偷……窃书!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 话,什么“君子固穷”⑶,什么“者乎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 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,但终于没有进学⑷,又不会营生; 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写得一笔好字,便替人家钞钞书,换一碗饭 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吃懒做。坐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, 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 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 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喝过半碗酒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 真认识字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 “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 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 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 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 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读过书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读过书,……我便 考你一考。茴香豆的茴字,怎样写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 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 记着!这些字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掌柜的时候,写账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 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 “谁要你教,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 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回字有四样写法⑸,你知道 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 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, 一人一颗。孩子吃完豆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碟子。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 碟子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豆,自己 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⑹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 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 个喝酒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 仍旧是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,偷得的么?” 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服辩⑺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 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 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 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 “温一碗酒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 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 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温一碗 酒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孔乙己很颓 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酒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 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偷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 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会打断腿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 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 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温了酒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 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酒,便 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孔乙己还 欠十九个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 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
一九一九年三月。⑻
□注释
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《新青年》第六卷第四号。发表时篇末有作 者的附记如下:“这一篇很拙的小说,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。那时的意思,单在描 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,请读者看看,并没有别的深意。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,却 已在这时候,——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。大抵著者走入暗路, 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: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,里面糟蹋的是谁。 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。所以我在此声明,免得发生猜度,害了读者的人格。 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。”
⑵描红纸:一种印有红色楷字,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。旧时最通行的一 种,印有“上大人孔(明代以前作丘)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 礼也”这样一些笔划简单、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。
⑶“君子固穷”:语见《论语·卫灵公》。“固穷”即“固守其穷”,不以穷 困而改便操守的意思。
⑷进学:明清科举制度,童生经过县考初试,府考复试,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 院考(道考),考取的列名府、县学籍,叫进学,也就成了秀才。又规定每三年举 行一次乡试(省一级考试),由秀才或监生应考,取中的就是举人。
⑸回字有四样写法: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:回、〔外“冂”内“巳”〕、 〔“面”之下部〕。第四种写作〔外“囗”内“目”〕(见《康熙字典·备考》), 极少见。
⑹“多乎哉?不多也”:语见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大宰问于子贡曰:‘夫子圣 者与?何其多能也!’子贡曰:‘固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’子闻之,曰:‘大 宰知我乎?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’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这里与原意无关。
⑺服辩:又作伏辩,即认罪书。
⑻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《附记》(见注1),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。按: 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,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所补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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鸭的喜剧

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⑵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,便向我诉苦说: “寂寞呀,寂寞呀,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!”
这应该是真实的,但在我却未曾感得;我住得久了,“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 其香”⑶,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。然而我之所谓嚷嚷,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。
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。老于北京的人说,地气北转了,这里在先 是没有这么和暖。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;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,夏才去,冬又 开始了。
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,而且是夜间,我偶而得了闲暇,去访问爱罗先珂 君。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;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,天下很安静。他独自靠 在自己的卧榻上,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,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 甸,缅甸的夏夜。“这样的夜间,”他说,“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。房里,草间, 树上,都有昆虫吟叫,各种声音,成为合奏,很神奇。其间时时夹着蛇鸣:‘嘶嘶!’ 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……”他沉思了,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。
我开不得口。这样奇妙的音乐,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,所以即使如何爱国, 也辩护不得,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,耳朵是没有聋的。
“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……”他又叹息说。
“蛙鸣是有的!”这叹息,却使我勇猛起来了,于是抗议说,“到夏天,大雨 之后,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,那是都在沟里面的,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。”
“哦……”
过了几天,我的话居然证实了,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。他 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。那池的长有三尺,宽有二尺,是仲密所掘, 以种荷花的荷池。从这荷池里,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,然而养虾蟆却 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。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;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 访他们。有时候,孩子告诉他说,“爱罗先珂先生,他们生了脚了。”他便高兴的 微笑道,“哦!”
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。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, 常说女人可以畜牧,男人就应该种田。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,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 子里种白菜;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,劝伊养蜂,养鸡,养猪,养牛,养骆驼。后 来仲密家果然有了许多小鸡,满院飞跑,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,大约也许就是这劝 告的结果了。
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,来一回便买几只,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,发痧, 很难得长寿的;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《小鸡的悲剧》 ⑷里的主人公。有一天的上午,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,咻咻的叫着;但 是仲密夫人说不要。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,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,而小鸭便在 他两手里咻咻的叫。他以为这也很可爱,于是又不能不买了,一共买了四个,每个 八十文。
小鸭也诚然是可爱,遍身松花黄,放在地上,便蹒跚的走,互相招呼,总是在 一处。大家都说好,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。爱罗先珂君说,“这钱也可以归我 出的。”
他于是教书去了;大家也走散。不一会,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,,在远 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,跑到一看,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,而且还翻筋 斗,吃东西呢。等到拦他们上了岸,全池已经是浑水,过了半天,澄清了,只见泥 里露出几条细藕来;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。
“伊和希珂先,没有了,虾蟆的儿子。”傍晚时候,孩子们一见他回来,最小 的一个便赶紧说。
“唔,虾蟆?”
仲密夫人也出来了,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。
“唉,唉!……”他说。
待到小鸭褪了黄毛,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“俄罗斯母亲”⑸了,便匆 匆的向赤塔去。
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,小鸭也已经长成,两个白的,两个花的,而且不复咻咻 的叫,都是“鸭鸭”的叫了。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,幸而仲密的住家的 地势是很低的,夏雨一降,院子里满积了水,他们便欣欣然,游水,钻水,拍翅子, “鸭鸭”的叫。
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,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,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。
只有四个鸭,却还在沙漠上“鸭鸭”的叫。

一九二二年十月。
□注释
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《妇女杂志》第八卷第十二号。
⑵爱罗先珂(1889—1952):俄国诗人和童话作家。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。曾 先后到过日本、泰国、缅甸、印度。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参加“五一”游行被驱逐 出境,后辗转来到我国。一九二二年从上海到北京,曾在北京大学、北京世界语专 门学校任教。一九二三年回国。他用世界语和日语写作,鲁迅曾译过他的作品《桃 色的云》、《爱罗先珂童话集》等。
⑶“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”:语见《孔子家语·六本》。
⑷《小鸡的悲剧》:童话。鲁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译出,发表于同年九月上海 《妇女杂志》第八卷第九号,后收入《爱罗先珂童话集》。
⑸“俄罗斯母亲”: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的爱称。〔《呐喊》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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狂人日记

某君昆仲,今隐其名,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;分隔多年,消息渐阙。日前偶 闻其一大病;适归故乡,迂道往访,则仅晤一人,言病者其弟也。劳君远道来视, 然已早愈,赴某地候补⑵矣。因大笑,出示日记二册,谓可见当日病状,不妨献诸 旧友。持归阅一过,知所患盖“迫害狂”之类。语颇错杂无伦次,又多荒唐之言; 亦不著月日,惟墨色字体不一,知非一时所书。间亦有略具联络者,今撮录一篇, 以供医家研究。记中语误,一字不易;惟人名虽皆村人,不为世间所知,无关大体, 然亦悉易去。至于书名,则本人愈后所题,不复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识。


今天晚上,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见他,已是三十多年;今天见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, 全是发昏;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,那赵家的狗,何以看我两眼呢?
我怕得有理。

今天全没月光,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门,赵贵翁的眼色便怪:似乎怕我, 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,交头接耳的议论我,张着嘴,对我笑了一笑;我便从 头直冷到脚根,晓得他们布置,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,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,也在那里议论我;眼色也同赵贵 翁一样,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,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,“你 告诉我!”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: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,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;只有廿年以前,把古久 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⑶,踹了一脚,古久先生很不高兴。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,一 定也听到风声,代抱不平;约定路上的人,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?那时候, 他们还没有出世,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,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, 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!
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,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,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,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, 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;他们那时候的脸色,全没有昨天这么怕,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,打他儿子,嘴里说道,“老子呀!我要咬你 几口才出气!”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,遮掩不住;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, 便都哄笑起来。陈老五赶上前,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,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;他们的脸色,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书 房,便反扣上门,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,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,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,对我大哥说,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,给大家 打死了;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,用油煎炒了吃,可以壮壮胆子。我插了一句嘴, 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,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他们会吃人,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你看那女人“咬你几口”的话,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,和前天佃户的话,明 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,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,全是白厉厉的排着, 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,虽然不是恶人,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,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 有心思,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,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, 无论怎样好人,翻他几句,他便打上几个圈;原谅坏人几句,他便说“翻天妙手, 与众不同”。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,究竟怎样;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,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,我也还记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 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“仁义道德”几个字。我 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吃人”!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,佃户说了这许多话,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人,他们想要吃我了!

早上,我静坐了一会儿。陈老五送进饭来,一碗菜,一碗蒸鱼;这鱼的眼睛, 白而且硬,张着嘴,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吃了几筷,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, 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“老五,对大哥说,我闷得慌,想到园里走走。”老五不答应,走了;停 一会,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,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;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!我大哥引了 一个老头子,慢慢走来;他满眼凶光,怕我看出,只是低头向着地,从眼镜横边暗 暗看我。大哥说,“今天你仿佛很好。”我说“是的。”大哥说,“今天请何先生 来,给你诊一诊。”我说“可以!”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!无非 借了看脉这名目,揣一揣肥瘠:因这功劳,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;虽然不吃人, 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,看他如何下手。老头子坐着,闭了眼睛,摸了 好一会,呆了好一会;便张开他鬼眼睛说,“不要乱想。静静的养几天,就好了。”
不要乱想,静静的养!养肥了,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;我有什么好处,怎么会 “好了”?他们这群人,又想吃人,又是鬼鬼祟祟,想法子遮掩,不敢直截下手, 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,便放声大笑起来,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,有 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,都失了色,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,他们便越想吃我,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跨出门,走不多远, 便低声对大哥说道,“赶紧吃罢!”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!这一件大发见,虽 似意外,也在意中:合伙吃我的人,便是我的哥哥!
吃人的是我哥哥!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我自己被人吃了,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: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,真是医生,也仍然是吃人 的人。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“本草什么”⑷上,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;他还能 说自己不吃人么?
至于我家大哥,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对我讲书的时候,亲口说过可以“易子而食” ⑸;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,他便说不但该杀,还当“食肉寝皮”⑹。我 那时年纪还小,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,他也毫不奇怪, 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“易子而食”,便什么都易得, 什么人都吃得。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,也胡涂过去;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,不 但唇边还抹着人油,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。

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狮子似的凶心,兔子的怯弱,狐狸的狡猾,……
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,直捷杀了,是不肯的,而且也不敢,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 大家连络,布满了罗网,逼我自戕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,和这几天我大哥 的作为,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带,挂在梁上,自己紧紧勒死;他们 没有杀人的罪名,又偿了心愿,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否则 惊吓忧愁死了,虽则略瘦,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!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,有一种东西,叫“海乙那”⑺的, 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;时常吃死肉,连极大的骨头,都细细嚼烂,咽下肚子去,想 起来也教人害怕。“海乙那”是狼的亲眷,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赵家的狗,看我几 眼,可见他也同谋,早已接洽。老头子眼看着地,岂能瞒得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,他也是人,何以毫不害怕;而且合伙吃我呢?还是历来 惯了,不以为非呢?还是丧了良心,明知故犯呢?
我诅咒吃人的人,先从他起头;要劝转吃人的人,也先从他下手。

其实这种道理,到了现在,他们也该早已懂得,……
忽然来了一个人;年纪不过二十左右,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,满面笑容,对了 我点头,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,“吃人的事,对么?”他仍然笑着说, “不是荒年,怎么会吃人。”我立刻就晓得,他也是一伙,喜欢吃人的;便自勇气 百倍,偏要问他。
“对么?”
“这等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”
天气是好,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问你,“对么?”
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,“不……”
“不对?他们何以竟吃?!”
“没有的事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?狼子村现吃;还有书上都写着,通红斩新!”
他便变了脸,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,“有许有的,这是从来如此……”
“从来如此,便对么?”
“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;总之你不该说,你说便是你错!”
我直跳起来,张开眼,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,比我大 哥小得远,居然也是一伙;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;所 以连小孩子,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
自己想吃人,又怕被别人吃了,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,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,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,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,一个关头。 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,都结成一伙,互相劝勉,互 相牵掣,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
大清早,去寻我大哥;他立在堂门外看天,我便走到他背后,拦住门,格外沉 静,格外和气的对他说,
“大哥,我有话告诉你。”
“你说就是,”他赶紧回过脸来,点点头。
“我只有几句话,可是说不出来。大哥,大约当初野蛮的人,都吃过一点人。 后来因为心思不同,有的不吃人了,一味要好,便变了人,变了真的人。有的却还 吃,——也同虫子一样,有的变了鱼鸟猴子,一直变到人。有的不要好,至今还是 虫子。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,何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,还差得很远很 远。
“易牙⑻蒸了他儿子,给桀纣吃,还是一直从前的事。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 以后,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;从易牙的儿子,一直吃到徐锡林⑼;从徐锡林,又一 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里杀了犯人,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,用馒头蘸血舐。
“他们要吃我,你一个人,原也无法可想;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吃人的人,什 么事做不出;他们会吃我,也会吃你,一伙里面,也会自吃。但只要转一步,只要 立刻改了,也就是人人太平。虽然从来如此,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,说是不能! 大哥,我相信你能说,前天佃户要减租,你说过不能。”
当初,他还只是冷笑,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,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,那就满脸 都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伙人,赵贵翁和他的狗,也在里面,都探头探脑的挨 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,似乎用布蒙着;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,抿着嘴笑。我认 识他们是一伙,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,一种是以为从来如 此,应该吃的;一种是知道不该吃,可是仍然要吃,又怕别人说破他,所以听了我 的话,越发气愤不过,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,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,高声喝道,
“都出去!疯子有什么好看!”
这时候,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,而且早已布置;预备 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吃了,不但太平无事,怕还会有人见情。佃户说的 大家吃了一个恶人,正是这方法。这是他们的老谱!
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,我偏要对这伙人说,
“你们可以改了,从真心改起!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,活在世上。
“你们要不改,自己也会吃尽。即使生得多,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,同猎人打 完狼子一样!——同虫子一样!”
那一伙人,都被陈老五赶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。 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;抖了一会,就大起来,堆在我身 上。
万分沉重,动弹不得;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,便挣扎出 来,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说,
“你们立刻改了,从真心改起!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,……”
十一
太阳也不出,门也不开,日日是两顿饭。
我捏起筷子,便想起我大哥;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,也全在他。那时我妹子才 五岁,可爱可怜的样子,还在眼前。母亲哭个不住,他却劝母亲不要哭;大约因为 自己吃了,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如果还能过意不去,……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,母亲知道没有,我可不得而知。
母亲想也知道;不过哭的时候,却并没有说明,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记得我 四五岁时,坐在堂前乘凉,大哥说爷娘生病,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,煮熟了请 他吃,⑽才算好人;母亲也没有说不行。一片吃得,整个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 的哭法,现在想起来,实在还教人伤心,这真是奇极的事!
十二
不能想了。
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,今天才明白,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;大哥正管着家 务,妹子恰恰死了,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,暗暗给我们吃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,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,现在也轮到我自己,……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,当初虽然不知道,现在明白,难见真的人!
十三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,或者还有?
救救孩子……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注释
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《新青年》第四卷第五号。作者首次采用了 “鲁迅”这一笔名。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“吃人”的封建礼教的 小说。作者除在本书(《呐喊》)《自序》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,又在《〈中国 新文学大系〉小说二集序》中指出它“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”,可以参 看。
⑵候补:清代官制,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取得官衔,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 下级官员,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,听候委用,称为候补。
⑶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: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。
⑷“本草什么”:指《本草纲目》,明代医学家李时珍(1518—1593)的药物 学著作,共五十二卷。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《本草拾遗》中以人肉医治痨的记 载,并表示了异议。这里说李时珍的书“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”,当是“狂人” 的“记中语误”。
⑸“易子而食”:语见《左传》宣公十五年,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宋国 都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:“敝邑易子而食,析骸而爨。”
⑹“食肉寝皮”:语出《左传》襄公二十一年,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:“然二 子者,譬于禽兽,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。”(按:“二子”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, 他们曾被州绰俘虏过。)
⑺“海乙那”:英语hyena的音译,即鬣狗(又名土狼),一种食肉兽,常跟在 狮虎等猛兽之后,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。
⑻易牙:春秋时齐国人,善于调味。据《管子·小称》:“夫易牙以调和事公 (按:指齐桓公),公曰‘惟蒸婴儿之未尝’,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。”桀、纣 各为我国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,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。这里说的“易牙 蒸了他儿子,给桀纣吃”,也是“狂人”“语颇错杂无伦次”的表现。
⑼徐锡林:隐指徐锡麟(1873—1907),字伯荪,浙江绍兴人,清末革命团体 光复会的重要成员。一九○七年与秋瑾准备在浙、皖两省同时起义。七月六日,他 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,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 巡抚恩铭,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,弹尽被捕,当日惨遭杀害,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 出炒食。⑽指“割股疗亲”,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,以医治父母的重病。这是封 建社会的一种愚孝行为。《宋史·选举志一》:“上以孝取人,则勇者割股,怯者 庐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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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Q正传

第一章 序
我要给阿Q做正传,已经不止一两年了。但一面要做,一面又往回想,这足见我 不是一个“立言”⑵的人,因为从来不朽之笔,须传不朽之人,于是人以文传,文 以人传——究竟谁靠谁传,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,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,仿佛思想里 有鬼似的。
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,才下笔,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。第一是文章的名 目。孔子曰,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⑶。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。传的名目很繁多:列 传,自传,内传⑷,外传,别传,家传,小传……,而可惜都不合。“列传”么, 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“正史”⑸里;“自传”么,我又并非就是阿Q。说是 “外传”,“内传”在那里呢?倘用“内传”,阿Q又决不是神仙。“别传”呢,阿 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“本传”⑹——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“博徒列 传”,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《博徒别传》这一部书,但文豪则可,在我辈却不可。 其次是“家传”,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,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;或“小传”, 则阿Q又更无别的“大传”了。总而言之,这一篇也便是“本传”,但从我的文章着 想,因为文体卑下,是“引车卖浆者流”所用的话⑻,所以不敢僭称,便从不入三 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“闲话休题言归正传”这一句套话里,取出“正传”两个字 来,作为名目,即使与古人所撰《书法正传》⑽的“正传”字面上很相混,也顾不 得了。
第二,立传的通例,开首大抵该是“某,字某,某地人也”,而我并不知道阿 Q姓什么。有一回,他似乎是姓赵,但第二日便模糊了。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 的时候,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,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,便手舞足蹈的说,这于他也 很光采,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,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。其时几 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。那知道第二天,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;太 爷一见,满脸溅朱,喝道:
“阿Q,你这浑小子!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?”
阿Q不开口。
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,抢进几步说:“你敢胡说!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? 你姓赵么?”
阿Q不开口,想往后退了;赵太爷跳过去,给了他一个嘴巴。
“你怎么会姓赵!——你那里配姓赵!”
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,只用手摸着左颊,和地保退出去了;外面又被地保 训斥了一番,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。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,自己去招打;他大约 未必姓赵,即使真姓赵,有赵太爷在这里,也不该如此胡说的。此后便再没有人提 起他的氏族来,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。
第三,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。他活着的时候,人都叫他阿Quei,死 了以后,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,那里还会有“著之竹帛”⑾的事。若论“著 之竹帛”,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,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。我曾仔细想:阿Qu ei,阿桂还是阿贵呢?倘使他号月亭,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,那一定是阿桂了; 而他既没有号——也许有号,只是没有人知道他,——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: 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。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,那一定是阿贵了;而他 又只是一个人: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。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,更加凑不上了。 先前,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先生,谁料博雅如此公,竟也茫然,但据结 论说,是因为陈独秀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⒀,所以国粹沦亡,无可查考了。我 的最后的手段,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,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,说案卷 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。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,还是没有查,然而也再没 有别的方法了。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,只好用了“洋字”,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 他为阿Quei,略作阿Q。这近于盲从《新青年》,自己也很抱歉,但茂才公尚且不知, 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。
第四,是阿Q的籍贯了。倘他姓赵,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,可以照《郡名百 家姓》⒁上的注解,说是“陇西天水人也”,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,因此籍贯 也就有些决不定。他虽然多住未庄,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,不能说是未庄人,即使 说是“未庄人也”,也仍然有乖史法的。
我所聊以自慰的,是还有一个“阿”字非常正确,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,颇可 以就正于通人。至于其余,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,只希望有“历史癖与考据癖”的 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,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,但是我这《阿Q正传》到 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。
以上可以算是序。
第二章 优胜记略
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,连他先前的“行状”⒃也渺茫。因为未庄的人们 之于阿Q,只要他帮忙,只拿他玩笑,从来没有留心他的“行状”的。而阿Q自己也 不说,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,间或瞪着眼睛道:
“我们先前——比你阔的多啦!你算是什么东西!”
阿Q没有家,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;也没有固定的职业,只给人家做短工,割 麦便割麦,舂米便舂米,撑船便撑船。工作略长久时,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, 但一完就走了。所以,人们忙碌的时候,也还记起阿Q来,然而记起的是做工,并不 是“行状”;一闲空,连阿Q都早忘却,更不必说“行状”了。只是有一回,有一个 老头子颂扬说:“阿Q真能做!”这时阿Q赤着膊,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, 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,然而阿Q很喜欢。
阿Q又很自尊,所有未庄的居民,全不在他眼神里,甚而至于对于两位“文童” 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。夫文童者,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;赵太爷钱太爷大 受居民的尊敬,除有钱之外,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,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 崇奉,他想: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!加以进了几回城,阿Q自然更自负,然而他又很 鄙薄城里人,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,未庄人叫“长凳”,他也叫 “长凳”,城里人却叫“条凳”,他想:这是错的,可笑!油煎大头鱼,未庄都加 上半寸长的葱叶,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,他想:这也是错的,可笑!然而未庄人 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,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!
阿Q“先前阔”,见识高,而且“真能做”,本来几乎是一个“完人”了,但可 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。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,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。 这虽然也在他身上,而看阿Q的意思,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,因为他讳说“癞”以 及一切近于“赖”的音,后来推而广之,“光”也讳,“亮”也讳,再后来,连 “灯”“烛”都讳了。一犯讳,不问有心与无心,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,估量 了对手,口讷的他便骂,气力小的他便打;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,总还是阿Q吃亏的 时候多。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,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。
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,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。一见面,他们便 假作吃惊的说:哙,亮起来了。”
阿Q照例的发了怒,他怒目而视了。
“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!”他们并不怕。
阿Q没有法,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:
“你还不配……”这时候,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,并 非平常的癞头疮了;但上文说过,阿Q是有见识的,他立刻知道和“犯忌”有点抵触, 便不再往底下说。
闲人还不完,只撩他,于是终而至于打。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,被人揪住黄辫子, 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,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阿Q站了一刻,心里想, “我总算被儿子打了,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……”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。
阿Q想在心里的,后来每每说出口来,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,几乎全知道 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,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,人就先一着对他说:
“阿Q,这不是儿子打老子,是人打畜生。自己说:人打畜生!”
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,歪着头,说道:
“打虫豸,好不好?我是虫豸——还不放么?”
但虽然是虫豸,闲人也并不放,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,这 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。然而不到十秒钟,阿Q也心满 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,除了“自轻自贱”不算 外,余下的就是“第一个”。状元⒆不也是“第一个”么?“你算是什么东西”呢!?
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,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,又和别人调 笑一通,口角一通,又得了胜,愉快的回到土谷祠,放倒头睡着了。假使有钱,他 便去押牌宝⒇,一推人蹲在地面上,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,声音他最响:
“青龙四百!”
“咳……开……啦!”桩家揭开盒子盖,也是汗流满面的唱。“天门啦……角 回啦……!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……!阿Q的铜钱拿过来……!”
“穿堂一百——一百五十!”
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,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。他终于 只好挤出堆外,站在后面看,替别人着急,一直到散场,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, 第二天,肿着眼睛去工作。
但真所谓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”①罢,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,他倒几乎失败了。
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。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,戏台左近,也照例有许多的赌 摊。做戏的锣鼓,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;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。他赢而又 赢,铜钱变成角洋,角洋变成大洋,大洋又成了叠。他兴高采烈得非常:
“天门两块!”
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。骂声打声脚步声,昏头昏脑的一大阵,他 才爬起来,赌摊不见了,人们也不见了,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,似乎也挨了几 拳几脚似的,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。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,定一定神,知道他 的一堆洋钱不见了。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,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?
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!而且是他的——现在不见了!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, 总还是忽忽不乐;说自己是虫豸罢,也还是忽忽不乐: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 痛了。
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。他擎起右手,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,热剌 剌的有些痛;打完之后,便心平气和起来,似乎打的是自己,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, 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,——虽然还有些热剌剌,——心满意足的得胜 的躺下了。
他睡着了。
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
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,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,这才出了名。
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,愤愤的躺下了,后来想:“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,儿 子打老子……”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,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,便自己也渐渐 的得意起来,爬起身,唱着《小孤孀上坟》③到酒店去。这时候,他又觉得赵太爷 高人一等了。
说也奇怪,从此之后,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。这在阿Q,或者以为因为他 是赵太爷的父亲,而其实也不然。未庄通例,倘如阿七打阿八,或者李四打张三, 向来本不算口碑。一上口碑,则打的既有名,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。至于错在阿 Q,那自然是不必说。所以者何?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。但他既然错,为什么大 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?这可难解,穿凿起来说,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, 虽然挨了打,大家也还怕有些真,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。否则,也如孔庙里的太牢 ④一般,虽然与猪羊一样,同是畜生,但既经圣人下箸,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。
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。
有一年的春天,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,在墙根的日光下,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 膊捉虱子,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。这王胡,又癞又胡,别人都叫他王癞胡, 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,然而非常渺视他。阿Q的意思,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,只有 这一部络腮胡子,实在太新奇,令人看不上眼。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。倘是别的闲 人们,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。但这王胡旁边,他有什么怕呢?老实说:他肯坐下去, 简直还是抬举他。
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,翻检了一回,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,许多工夫, 只捉到三四个。他看那王胡,却是一个又一个,两个又三个,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 的响。
阿Q最初是失望,后来却不平了: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,自己倒反这样少, 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!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,然而竟没有,好容易才捉到一 个中的,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,狠命一咬,劈的一声,又不及王胡的响。
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,将衣服摔在地上,吐一口唾沫,说:
“这毛虫!”
“癞皮狗,你骂谁?”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。
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,自己也更高傲些,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 胆怯,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。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,也敢出言无状么?
“谁认便骂谁!”他站起来,两手叉在腰间说。
“你的骨头痒了么?”王胡也站起来,披上衣服说。
阿Q以为他要逃了,抢进去就是一拳。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,已经被他抓住了, 只一拉,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,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,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。
“‘君子动口不动手’!”阿Q歪着头说。
王胡似乎不是君子,并不理会,一连给他碰了五下,又用力的一推,至于阿Q跌 出六尺多远,这才满足的去了。
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,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, 向来只被他奚落,从没有奚落他,更不必说动手了。而他现在竟动手,很意外,难 道真如市上所说,皇帝已经停了考⑤,不要秀才和举人了,因此赵家减了威风,因 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?
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。
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,他的对头又到了。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,就是钱太 爷的大儿子。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,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,半年之后他 回到家里来,腿也直了,辫子也不见了,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,他的老婆跳了三 回井。后来,他的母亲到处说,“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。本来可以做大 官,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。”然而阿Q不肯信,偏称他“假洋鬼子”,也叫作“里 通外国的人”,一见他,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。
阿Q尤其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,是他的一条假辫子。辫子而至于假,就是没了做 人的资格;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,也不是好女人。
这“假洋鬼子”近来了。
秃儿。驴……”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,没有出过声,这回因为正气忿,因为 要报仇,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。
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——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——大蹋步走了过 来。阿Q在这刹那,便知道大约要打了,赶紧抽紧筋骨,耸了肩膀等候着,果然,拍 的一声,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。
“我说他!”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,分辩说。
拍!拍拍!
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。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,于他 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,反而觉得轻松些,而且“忘却”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 效力,他慢慢的走,将到酒店门口,早已有些高兴了。
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。阿Q便在平时,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,而况在 屈辱之后呢?他于是发生了回忆,又发生了敌忾了。
“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,原来就因为见了你!”他想。
他迎上去,大声的吐一口唾沫:
“咳,呸!”
小尼姑全不睬,低了头只是走。阿Q走近伊身旁,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 皮,呆笑着,说:
“秃儿!快回去,和尚等着你……”
“你怎么动手动脚……”尼姑满脸通红的说,一面赶快走。
酒店里的人大笑了。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,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:
“和尚动得,我动不得?”他扭住伊的面颊。
酒店里的人大笑了。阿Q更得意,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,再用力的一拧, 才放手。
他这一战,早忘却了王胡,也忘却了假洋鬼子,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“晦气” 都报了仇;而且奇怪,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,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。
“这断子绝孙的阿Q!”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。
“哈哈哈!”阿Q十分得意的笑。
“哈哈哈!”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。
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
有人说:有些胜利者,愿意敌手如虎,如鹰,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;假使如羊, 如小鸡,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。又有些胜利者,当克服一切之后,看见死的死了, 降的降了,“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”,他于是没有了敌人,没有了对手,没有了朋 友,只有自己在上,一个,孤另另,凄凉,寂寞,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。然而 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,他是永远得意的: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 个证据了。
看哪,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!
然而这一次的胜利,却又使他有些异样。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,飘进土谷祠, 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。谁知道这一晚,他很不容易合眼,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 二指有点古怪:仿佛比平常滑腻些。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 他指上,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?……
“断子绝孙的阿Q!”
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。他想:不错,应该有一个女人,断子绝孙便没有人 供一碗饭,……应该有一个女人。夫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⑦,而“若敖之鬼馁而” ⑧,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,所以他那思想,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,只可惜后 来有些“不能收其放心”⑨了。
“女人,女人!……”他想。
“……和尚动得……女人,女人!……女人!”他又想。
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。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, 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;“女……”他想。
即此一端,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。
中国的男人,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,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。商是妲己⑩闹亡 的;周是褒姒弄坏的;秦……虽然史无明文,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,大约未必十 分错;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。
阿Q本来也是正人,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,但他对于“男女之 大防”㈠却历来非常严;也很有排斥异端——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——的正气。 他的学说是:凡尼姑,一定与和尚私通;一个女人在外面走,一定想引诱野男人; 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,一定要有勾当了。为惩治他们起见,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, 或者大声说几句“诛心”㈡话,或者在冷僻处,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。
谁知道他将到“而立”㈢之年,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。这飘飘然的精神, 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,——所以女人真可恶,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,阿Q便不 至于被蛊,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,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,——他五六年前, 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,但因为隔一层裤,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, ——而小尼姑并不然,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。
“女……”阿Q想。
他对于以为“一定想引诱野男人”的女人,时常留心看,然而伊并不对他笑。 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,也时常留心听,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。 哦,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:伊们全都要装“假正经”的。
这一天,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,吃过晚饭,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。倘在 别家,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,但赵府上晚饭早,虽说定例不准掌灯,一吃完便 睡觉,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:其一,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,准其点灯读文章; 其二,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,准其点灯舂米。因为这一条例外,所以阿Q在动手 舂米之前,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。
吴妈,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,洗完了碗碟,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,而且和 阿Q谈闲天:
“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,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……”
“女人……吴妈……这小孤孀……”阿Q想。
“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……”
女人……”阿Q想。
阿Q放下烟管,站了起来。
“我们的少奶奶……”吴妈还唠叨说。
“我和你困觉,我和你困觉!”阿Q忽然抢上去,对伊跪下了。
一刹时中很寂然。
“阿呀!”吴妈楞了一息,突然发抖,大叫着往外跑,且跑且嚷,似乎后来带 哭了。
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,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,慢慢的站起来,仿佛觉得有些 糟。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,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,就想去舂米。蓬的一声, 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,他急忙回转身去,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。
“你反了,……你这……”
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。阿Q两手去抱头,拍的正打在指节上,这可很有些痛。 他冲出厨房门,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。
“忘八蛋!”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。
阿Q奔入舂米场,一个人站着,还觉得指头痛,还记得“忘八蛋”,因为这话是 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,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,所以格外怕,而印象也格外深。 但这时,他那“女……”的思想却也没有了。而且打骂之后,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 束,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,便动手去舂米。舂了一会,他热起来了,又歇了手脱 衣服。
脱下衣服的时候,他听得外面很热闹,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,便即寻声走出 去了。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,虽然在昏黄中,却辨得出许多人,赵府一 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,还有间壁的邹七嫂,真正本家的赵白眼,赵司晨。
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,一面说:
“你到外面来,……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……”
“谁不知道你正经,……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。”邹七嫂也从旁说。
吴妈只是哭,夹些话,却不甚听得分明。
阿Q想:“哼,有趣,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?”他想打听,走近赵 司晨的身边。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,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。他看 见这一支大竹杠,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,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。他翻 身便走,想逃回舂米场,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,于是他又翻身便走,自然而 然的走出后门,不多工夫,已在土谷祠内了。
阿Q坐了一会,皮肤有些起粟,他觉得冷了,因为虽在春季,而夜间颇有余寒, 尚不宜于赤膊。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,但倘若去取,又深怕秀才的竹杠。然而地 保进来了。
“阿Q,你的妈妈的!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,简直是造反。害得我晚上没 有觉睡,你的妈妈的!……”
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,阿Q自然没有话。临末,因为在晚上,应该送地保加倍 酒钱四百文,Q正没有现钱,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,并且订定了五条件:
一明天用红烛——要一斤重的——一对,香一封,到赵府上去赔罪。
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,费用由阿Q负担。
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。
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,惟阿Q是问。
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。
阿Q自然都答应了,可惜没有钱。幸而已经春天,棉被可以无用,便质了二千大 钱,履行条约。赤膊磕头之后,居然还剩几文,他也不再赎毡帽,统统喝了酒了。 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,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,留着了。那破布衫是大半做 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,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。
第五章 生计问题
阿Q礼毕之后,仍旧回到土谷祠,太阳下去了,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。他仔细 一想,终于省悟过来: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。他记得破夹袄还在,便披在身上, 躺倒了,待张开眼睛,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。他坐起身,一面说道, “妈妈的……”
他起来之后,也仍旧在街上逛,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,却又渐渐的觉得 世上有些古怪了。仿佛从这一天起,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,伊们一见阿Q走来, 便个个躲进门里去。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,也跟着别人乱钻,而且将十一 的女儿都叫进去了。阿Q很以为奇,而且想:“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。 这娼妇们……”
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,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。其一,酒店不肯赊欠了;其 二,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,似乎叫他走;其三,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,但确 乎有许多日,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。酒店不赊,熬着也罢了;老头子催他走, 噜苏一通也就算了;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,却使阿Q肚子饿:这委实是一件非常 “妈妈的”的事情。
阿Q忍不下去了,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,——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, ——然而情形也异样: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,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,像回复乞丐一 般的摇手道:
“没有没有!你出去!”
阿Q愈觉得稀奇了。他想,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,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, 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。他留心打听,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㈣。这小D, 是一个穷小子,又瘦又乏,在阿Q的眼睛里,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,谁料这小子竟谋 了他的饭碗去。所以阿Q这一气,更与平常不同,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,忽然将手 一扬,唱道:
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!㈤……”
几天之后,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。“仇人相见分外眼明”,阿Q便迎 上去,小D也站住了。
“畜生!”阿Q怒目而视的说,嘴角上飞出唾沫来。
“我是虫豸,好么?……”小D说。
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,但他手里没有钢鞭,于是只得扑上去,伸手去拔 小D的辫子。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,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,阿Q便也将空着的 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。从先前的阿Q看来,,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,但他近来 挨了饿,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,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,四只手拔着两颗头, 都弯了腰,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,至于半点钟之久了。
“好了,好了!”看的人们说,大约是解劝的。
“好,好!”看的人们说,不知道是解劝,是颂扬,还是煽动。
然而他们都不听。阿Q进三步,小D便退三步,都站着;小D进三步,阿Q便退三 步,又都站着。大约半点钟,——未庄少有自鸣钟,所以很难说,或者二十分,— —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,额上便都流汗,阿Q的手放松了,在同一瞬间,小D的手 也正放松了,同时直起,同时退开,都挤出人丛去。
“记着罢,妈妈的……”阿Q回过头去说。
“妈妈的,记着罢……”小D也回过头来说。
这一场“龙虎斗”似乎并无胜败,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,都没有发什么议论, 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。
有一日很温和,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,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,但这还可担当, 第一倒是肚子饿。棉被,毡帽,布衫,早已没有了,其次就卖了棉袄;现在有裤子, 却万不可脱的;有破夹袄,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,决定卖不出钱。他早想在路上 拾得一注钱,但至今还没有见;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,慌张的四顾, 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。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。
他在路上走着要“求食”,看见熟识的酒店,看见熟识的馒头,但他都走过了, 不但没有暂停,而且并不想要。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;他求的是什么东西,他 自己不知道。
未庄本不是大村镇,不多时便走尽了。村外多是水田,满眼是新秧的嫩绿,夹 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,便是耕田的农夫。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,却只是走,因 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“求食”之道是很辽远的。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。
庵周围也是水田,粉墙突出在新绿里,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。阿Q迟疑了一会, 四面一看,并没有人。他便爬上这矮墙去,扯着何首乌藤,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, 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;终于攀着桑树枝,跳到里面了。里面真是郁郁葱葱,但似乎并 没有黄酒馒头,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。靠西墙是竹丛,下面许多笋,只可惜都是并 未煮熟的,还有油菜早经结子,芥菜已将开花,小白菜也很老了。
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,他慢慢走近园门去,忽而非常惊喜了,这分 明是一畦老萝卜。他于是蹲下便拔,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,又即缩回去 了,这分明是小尼姑。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,但世事须“退一步想”, 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,拧下青叶,兜在大襟里。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。
“阿弥陀佛,阿Q,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!……阿呀,罪过呵,阿唷,阿弥 陀佛!……”
“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?”阿Q且看且走的说。
“现在……这不是?”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。
“这是你的?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?你……”
阿Q没有说完话,拔步便跑;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。这本来在前门的,不 知怎的到后园来了。黑狗哼而且追,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,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 卜来,那狗给一吓,略略一停,阿Q已经爬上桑树,跨到土墙,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 外面了。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,老尼姑念着佛。
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,拾起萝卜便走,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,但黑狗却并 不再现。阿Q于是抛了石块,一面走一面吃,而且想道,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,不 如进城去……
待三个萝卜吃完时,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。
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
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,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。人们都惊异,说是阿Q回 来了,于是又回上去想道,他先前那里去了呢?阿Q前几回的上城,大抵早就兴高采 烈的对人说,但这一次却并不,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。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 谷祠的老头子,然而未庄老例,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。假 洋鬼子尚且不足数,何况是阿Q: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,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 无从知道了。
但阿Q这回的回来,却与先前大不同,确乎很值得惊异。天色将黑,他睡眼蒙胧 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,他走近柜台,从腰间伸出手来,满把是银的和铜的,在柜上 一扔说,“现钱!打酒来!”穿的是新夹袄,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,沉钿钿 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。未庄老例,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,是与其慢也 宁敬的,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,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,古人云,“士 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”㈥,所以堂倌,掌柜,酒客,路人,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 敬的形态来。掌柜既先之以点头,又继之以谈话:
“豁,阿Q,你回来了!”
“回来了。”
“发财发财,你是——在……”
“上城去了!”
这一件新闻,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。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 兴史,所以在酒店里,茶馆里,庙檐下,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。这结果,是阿Q得了 新敬畏。
据阿Q说,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肃然了。这老爷本姓白, 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,所以不必再冠姓,说起举人来就是他。这也不独在 未庄是如此,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,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 爷的了。在这人的府上帮忙,那当然是可敬的。但据阿Q又说,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, 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“妈妈的”了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,因为阿Q本 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,而不帮忙是可惜的。
据阿Q说,他的回来,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,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, 而且煎鱼用葱丝,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,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。然而也 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,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,只有假洋鬼子 能够叉“麻酱”,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。什么假洋鬼子,只要放在城里 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,也就立刻是“小鬼见阎王”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赧然 了。
“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?”阿Q说,“咳,好看。杀革命党。唉,好看好看,……” 他摇摇头,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凛然了。但阿Q又 四面一看,忽然扬起右手,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:
“嚓!”
王胡惊得一跳,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,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。 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,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;别的人也一样。
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,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,但谓之差不多,大约也 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。
然而不多久,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。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 屋,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,但闺中究竟是闺中,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。女人们见面 时一定说,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,旧固然是旧的,但只化了九角钱。还 有赵白眼的母亲,——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,待考,——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 洋纱衫,七成新,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㈧。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,缺绸裙的 想问他买绸裙,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,不但见了不逃避,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, 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,问道:
“阿Q,你还有绸裙么?没有?纱衫也要的,有罢?”
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。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,将伊的绸裙请赵太 太去鉴赏,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。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,和 秀才大爷讨论,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,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;但他的东西,不知道 可还有什么可买,也许有点好东西罢。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。 于是家族决议,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,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:这晚上也 姑且特准点油灯。
油灯干了不少了,阿Q还不到。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,打着呵欠,或恨阿Q太飘 忽,或怨邹七嫂不上紧。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,而赵太爷以为不足 虑:因为这是“我”去叫他的。果然,到底赵太爷有见识,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 了。
“他只说没有没有,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,他还要说,我说……”邹七嫂气喘 吁吁的走着说。
“太爷!”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,在檐下站住了。
“阿Q,听说你在外面发财,”赵太爷踱开去,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,一面说。 “那很好,那很好的。这个,……听说你有些旧东西,……可以都拿来看一看,…… 这也并不是别的,因为我倒要……”
“我对邹七嫂说过了。都完了。”
“完了?”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,“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?”
“那是朋友的,本来不多。他们买了些,……”
“总该还有一点罢。”
“现在,只剩了一张门幕了。”
“就拿门幕来看看罢。”赵太太慌忙说。
“那么,明天拿来就是,”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。“阿Q,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 时候,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,……”
“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!”秀才说。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,看他感动了 没有。
“我要一件皮背心。”赵太太说。
阿Q虽然答应着,却懒洋洋的出去了,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。这使赵太爷很 失望,气愤而且担心,至于停止了打呵欠。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,于是说, 这忘八蛋要提防,或者不如吩咐地保,不许他住在未庄。但赵太爷以为不然,说这 也怕要结怨,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“老鹰不吃窝下食”,本村倒不必担心的; 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。秀才听了这“庭训”㈨,非常之以为然,便即刻撤消 了驱逐阿Q的提议,而且叮嘱邹七嫂,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。
但第二日,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,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,可是确 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。最先,地保寻上门了,取 了他的门幕去,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,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。其 次,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,虽然还不敢来放肆,却很有远避的神情,而 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“嚓”的时候又不同,颇混着“敬而远之”的分子了。
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。阿Q也并不讳饰,傲然的说 出他的经验来。从此他们才知道,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,不但不能上墙,并且不能 进洞,只站在洞外接东西。有一夜,他刚才接到一个包,正手再进去,不一会,只 听得里面大嚷起来,他便赶紧跑,连夜爬出城,逃回未庄来了,从此不敢再去做。 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,村人对于阿Q的“敬而远之”者,本因为怕结怨,谁料 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?这实在是“斯亦不足畏也矣”㈩。
第七章 革命
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(⒈)——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——三更四点, 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。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,乡下人睡得熟,都没 有知道;出去时将近黎明,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。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,知 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!
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,不到正午,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。船的使命,赵 家本来是很秘密的,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,革命党要进城,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 逃难了。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,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,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,却 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。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,在理本不能有“共患难” 的情谊,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,见闻较为切近,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。
然而谣言很旺盛,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,却有一封长信,和赵家排了 “转折亲”。赵太爷肚里一轮,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,便将箱子留下了,现就塞 在太太的床底下。至于革命党,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,个个白盔白甲:穿着 崇正皇帝的素(⒉)。
阿Q的耳朵里,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,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。但 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,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,造反便是与他为难,所以一 向是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。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,于是他未 免也有些“神往”了,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,也使阿Q更快意。
“革命也好罢,”阿Q想,“革这伙妈妈的命,太可恶!太可恨!……便是我, 也要投降革命党了。”
阿Q近来用度窘,大约略略有些不平;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,愈加醉得快, 一面想一面走,便又飘飘然起来。不知怎么一来,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,未庄 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。他得意之余,禁不住大声的嚷道:
“造反了!造反了!”
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。这一种可怜的眼光,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, 一见之下,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。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:
“好,……我要什么就是什么,我欢喜谁就是谁。
得得,锵锵!
悔不该,酒醉错斩了郑贤弟,
悔不该,呀呀呀……
得得,锵锵,得,锵令锵!
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……”
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,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。阿Q没有见,昂了头 直唱过去。
“得得,……”
“老Q,”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。
“锵锵,”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“老”字联结起来,以为是一句别的话,与 己无干,只是唱。“得,锵,锵令锵,锵!”
“老Q。”
“悔不该……”
“阿Q!”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。
阿Q这才站住,歪着头问道,“什么?”
“老Q,……现在……”赵太爷却又没有话,“现在……发财么?”
“发财?自然。要什么就是什么……”
“阿……Q哥,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……”赵白眼惴惴的说,似乎想探 革命党的口风。
“穷朋友?你总比我有钱。”阿Q说着自去了。
大家都怃然,没有话。赵太爷父子回家,晚上商量到点灯。赵白眼回家,便从 腰间扯下搭连来,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。
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,回到土谷祠,酒已经醒透了。这晚上,管祠的老头子也 意外的和气,请他喝茶;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,吃完之后,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 烛和一个树烛台,点起来,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。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,烛 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,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:
“造反?有趣,……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,都拿着板刀,钢鞭,炸弹, 洋炮,三尖两刃刀,钩镰枪,走过土谷祠,叫道,‘阿Q!同去同去!’于是一同去。……
“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,跪下叫道,‘阿Q,饶命!’谁听他!第一 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,还有秀才,还有假洋鬼子,……留几条么?王胡本来还可 留,但也不要了。……
“东西,……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:元宝,洋钱,洋纱衫,……秀才娘子的一 张宁式床(⒊)先搬到土谷祠,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,——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。 自己是不动手的了,叫小D来搬,要搬得快,搬得不快打嘴巴。……
“赵司晨的妹子真丑。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。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 子的男人睡觉,吓,不是好东西!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。……吴妈长久不见 了,不知道在那里,——可惜脚太大。”
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,已经发了鼾声,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,红焰焰的光 照着他张开的嘴。
“荷荷!”阿Q忽而大叫起来,抬了头仓皇的四顾,待到看见四两烛,却又倒头 睡去了。
第二天他起得很迟,走出街上看时,样样都照旧。他也仍然肚饿,他想着,想 不起什么来;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,慢慢的跨开步,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。
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,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。他想了一想,前去打门,一只狗 在里面叫。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,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,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 的时候,才听得有人来开门。
阿Q连忙捏好砖头,摆开马步,准备和黑狗来开战。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,并无 黑狗从中冲出,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。
“你又来什么事?”伊大吃一惊的说。
“革命了……你知道?……”阿Q说得很含胡。
“革命革命,革过一革的,……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?”老尼姑两眼通红 的说。
“什么?……”阿Q诧异了。
“你不知道,他们已经来革过了!”
“谁?……”阿Q更其诧异了。
“那秀才和洋鬼子!”
阿Q很出意外,不由的一错愕;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,便飞速的关了门,阿Q再 推时,牢不可开,再打时,没有回答了。
那还是上午的事。赵秀才消息灵,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,便将辫子盘在 顶上,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。这是“咸与维新”(⒋)的时候了, 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,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,也相约去革命。他们想而又想, 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“皇帝万岁万万岁”的龙牌,是应该赶紧革掉的,于是又立 刻同到庵里去革命。因为老尼姑来阻挡,说了三句话,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,在 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。尼姑待他们走后,定了神来检点,龙牌固然已经碎 在地上了,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(⒌)。
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。他颇悔自己睡着,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。他又退一步 想道:
“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?”
第八章 不准革命
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。据传来的消息,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,倒还没有 什么大异样。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,不过改称了什么,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— —这些名目,未庄人都说不明白——官,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(⒍)。只有 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,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,听说 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,弄得不像人样子了。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,因为未 庄人本来少上城,即使偶有想进城的,也就立刻变了计,碰不着这危险。阿Q本也想 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,一得这消息,也只得作罢了。
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。几天之后,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,早 经说过,最先自然是茂才公,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,后来是阿Q。倘在夏天,大 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,本不算什么稀奇事,但现在是暮秋,所以这 “秋行夏令”的情形,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,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 改革了。
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,看见的人大嚷说,
“豁,革命党来了!”
阿Q听到了很羡慕。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,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 样做,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,才有了学样的意思,定下实行的决心。他用一支竹 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,迟疑多时,这才放胆的走去。
他在街上走,人也看他,然而不说什么话,阿Q当初很不快,后来便很不平。他 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;其实他的生活,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,人见他也客气, 店铺也不说要现钱。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:既然革了命,不应该只是这样的。况 且有一回看见小D,愈使他气破肚皮了。
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,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。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 做,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!小D是什么东西呢?他很想即刻揪住他,拗断他的竹筷, 放下他的辫子,并且批他几个嘴巴,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,也敢来做革命党的 罪。但他终于饶放了,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“呸!”
这几日里,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。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, 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,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,所以也中止了。他写了一封“黄伞 格”(⒎)的信,托假洋鬼子带上城,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,去进自由党。假 洋鬼子回来时,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,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;未庄 人都惊服,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(⒏),抵得一个翰林(⒐);赵太爷因此也骤然 大阔,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,所以目空一切,见了阿Q,也就很有些不放在 眼里了。
阿Q正在不平,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,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,他立即悟出自己 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:要革命,单说投降,是不行的;盘上辫子,也不行的;第一 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。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,城里的一个早已“嚓” 的杀掉了,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。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,再没有 别的道路了。
钱府的大门正开着,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。他一到里面,很吃了惊,只见假洋鬼 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,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,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,手里是阿 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,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,蓬头散发的像 一个刘海仙(⒑)。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,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。
阿Q轻轻的走近了,站在赵白眼的背后,心里想招呼,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:叫 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,洋人也不妥,革命党也不妥,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 罢。
洋先生却没有见他,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:
“我是性急的,所以我们见面,我总是说:洪哥(⒒)!我们动手罢!他却总 说道N o!——这是洋话,你们不懂的。否则早已成功了。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 地方。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,我还没有肯。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。……”
“唔,……这个……”阿Q候他略停,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,但不知道因 为什么,又并不叫他洋先生。
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。洋先生也才看见:
“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
“出去!”
“我要投……”
“滚出去!”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。
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:“先生叫你滚出去,你还不听么!”
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,不自觉的逃出门外;洋先生倒也没有追。他快跑了六十多 步,这才慢慢的走,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:洋先生不准他革命,他再没有别的路; 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,他所有的抱负,志向,希望,前程,全被一 笔勾销了。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,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,倒是还在其次的事。
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。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,仿佛也觉得无意味, 要侮蔑;为报仇起见,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,但也没有竟放。他游到夜间,赊了两 碗酒,喝下肚去,渐渐的高兴起来了,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。
有一天,他照例的混到夜深,待酒店要关门,才踱回土谷祠去。
拍,吧……!
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,又不是爆竹。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,爱管闲事的, 便在暗中直寻过去。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;他正听,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。 阿Q一看见,便赶紧翻身跟着逃。那人转弯,阿Q也转弯,那人站住了,阿Q也站住。 他看后面并无什么,看那人便是小D。
“什么?”阿Q不平起来了。
“赵……赵家遭抢了!”小D气喘吁吁的说。
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。小D说了便走;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。但他究竟是做过 “这路生意”,格外胆大,于是躄出路角,仔细的听,似乎有些嚷嚷,又仔细的看, 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,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,器具抬出了,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 抬出了,但是不分明,他还想上前,两只脚却没有动。
这一夜没有月,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,寂静到像羲皇(⒓)时候一般太平。阿 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,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,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,箱子抬出了,器 具抬出了,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,……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。但 他决计不再上前,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。
土谷祠里更漆黑;他关好大门,摸进自己的屋子里。他躺了好一会,这才定了 神,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: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,并不来打招呼,搬了许 多好东西,又没有自己的份,——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,不准我造反,否则,这次 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?阿Q 越想越气,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,毒毒的点一点头: “不准我造反,只准你造反?妈妈的假洋鬼子,——好,你造反!造反是杀头的罪 名呵,我总要告一状,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,——满门抄斩,——嚓!嚓!”
第九章大团圆
赵家遭抢之后,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,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。但四天之 后,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。那时恰是暗夜,一队兵,一队团丁,一队警 察,五个侦探,悄悄地到了未庄,乘昏暗围住土谷祠,正对门架好机关枪;然而阿 Q不冲出。许多时没有动静,把总焦急起来了,悬了二十千的赏,才有两个团丁冒了 险,逾垣进去,里应外合,一拥而入,将阿Q抓出来;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, 他才有些清醒了。
到进城,已经是正午,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,转了五六个弯,便推在一 间小屋里。他刚刚一跄踉,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, 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,仔细看时,屋角上还有两个人。
阿Q虽然有些忐忑,却并不很苦闷,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,也并没有比这间 屋子更高明。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,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,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 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,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。他们问阿Q,阿Q爽利的答道, “因为我想造反。”
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,到得大堂,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 头子。阿Q疑心他是和尚,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,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,也 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,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, 都是一脸横肉,怒目而视的看他;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,膝关节立刻自然而 然的宽松,便跪了下去了。
“站着说!不要跪!”长衫人物都吆喝说。
阿Q虽然似乎懂得,但总觉得站不住,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,而且终于趁势改为 跪下了。
“奴隶性!……”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,但也没有叫他起来。
“你从实招来罢,免得吃苦。我早都知道了。招了可以放你。”那光头的老头 子看定了阿Q的脸,沉静的清楚的说。
“招罢!”长衫人物也大声说。
“我本来要……来投……”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,这才断断续续的说。
“那么,为什么不来的呢?”老头子和气的问。
“假洋鬼子不准我!”
“胡说!此刻说,也迟了。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?”
“什么?……”
“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。”
“他们没有来叫我。他们自己搬走了。”阿Q提起来便愤愤。
“走到那里去了呢?说出来便放你了。”老头子更和气了。
“我不知道,……他们没有来叫我……”
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,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。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, 是第二天的上午。
大堂的情形都照旧。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,阿Q也仍然下了跪。
老头子和气的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话说么?”
阿Q一想,没有话,便回答说,“没有。”
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,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,要将笔塞在他手里。 阿Q这时很吃惊,几乎“魂飞魄散”了: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,这回是初次。他正不 知怎样拿;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不认得字。”阿Q一把抓住了笔,惶恐而且惭愧的说。
“那么,便宜你,画一个圆圈!”
阿Q要画圆圈了,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。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,阿Q伏下 去,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。他生怕被人笑话,立志要画得圆,但这可恶的笔不 但很沉重,并且不听话,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,却又向外一耸,画成瓜子模 样了。
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,那人却不计较,早已掣了纸笔去,许多人又将他第二 次抓进栅栏门。
他第二次进了栅栏,倒也并不十分懊恼。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,大约本来有时 要抓进抓出,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,惟有圈而不圆,却是他“行状”上的一个污 点。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,他想: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。于是他睡着了。
然而这一夜,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:他和把总呕了气了。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 追赃,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。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,拍案打凳的说 道,“惩一儆百!你看,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,抢案就是十几件,全不破案, 我的面子在那里?破了案,你又来迂。不成!这是我管的!”举人老爷窘急了,然 而还坚持,说是倘若不追赃,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。而把总却道,“请便 罢!”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,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。
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,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。 他到了大堂,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;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。
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话么?”
阿Q一想,没有话,便回答说,“没有。”
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,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,上面有些黑字。阿Q很 气苦:因为这很像是带孝,而带孝是晦气的。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,同时又被 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。
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,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。这车立刻走动 了,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,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,后面怎样,阿 Q没有见。但他突然觉到了:这岂不是去杀头么?他一急,两眼发黑,耳朵里〔口皇〕 的一声,似乎发昏了。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,有时虽然着急,有时却也泰然;他意 思之间,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。
他还认得路,于是有些诧异了: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?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, 在示众。但即使知道也一样,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 街要示众罢了。
他省悟了,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,这一定是“嚓”的去杀头。他惘惘的向左右 看,全跟着马蚁似的人,而在无意中,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。很久违, 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。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:竟没有唱几句戏。他的思想仿佛 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:《小孤孀上坟》欠堂皇,《龙虎斗》里的“悔不该……” 也太乏,还是“手执钢鞭将你打”罢。他同时想手一扬,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, 于是“手执钢鞭”也不唱了。
“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……”阿Q在百忙中,“无师自通”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 的话。
“好!!!”从人丛里,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。
车子不住的前行,阿Q在喝采声中,轮转眼睛去看吴妈,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, 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。
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。
这刹那中,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。四年之前,他曾在山脚 下遇见一只饿狼,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,要吃他的肉。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,幸 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,才得仗这壮了胆,支持到未庄;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,又 凶又怯,闪闪的像两颗鬼火,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。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 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,又钝又锋利,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,并且还要咀嚼 他皮肉以外的东西,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。
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,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。
“救命,……”
然而阿Q没有说。他早就两眼发黑,耳朵里嗡的一声,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 散了。
至于当时的影响,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,因为终于没有追赃,他全家都号啕 了。其次是赵府,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,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,而且又破 费了二十千的赏钱,所以全家也号啕了。从这一天以来,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 老的气味。
至于舆论,在未庄是无异议,自然都说阿Q坏,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:不坏 又何至于被枪毙呢?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,他们多半不满足,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 般好看;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,游了那么久的街,竟没有唱一句戏: 他们白跟一趟了。。
□注释
⑴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《晨报副刊》,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 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,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,署名巴人。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 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,后收在《集外集》中;一九二六年又写过《阿Q正 传的成因》一文,收在《华盖集续编》中,都可参看。
⑵“立言”:我国古代所谓“三不朽”之一。《左传》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 夫叔孙豹的话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”
⑶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:语见《论语·子路》。
⑷内传:小说体传记的一种。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《阿Q正传》日译者 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:“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‘内传’题名。”
⑸“正史”: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。清代乾隆时规定自《史记》 至《明史》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“正史”。“正史”中的“列传”部分,一 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。
⑹宣付国史馆立“本传”: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,死后 由政府明令褒扬,令文末常有“宣付国史馆立传”的话。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,名 称不一,清代叫国史馆。辛亥革命后,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。
⑺迭更司(1812—1870):通译狄更斯,英国小说家。著有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、 《双城记》等。《博徒别传》原名《劳特奈·斯吞》,英国小说家柯南·道尔(18 59—1930)著。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:“《博徒别传》是 RodneyStone的译名,但是C。Doyle做的。《阿Q正传》中说是迭更司作,乃是我误 记。”
⑻“引车卖浆者流”所用的话:指白话文。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 上正义的校释中说:“‘引车卖浆’,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,系指蔡元培氏之父。 那时,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,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,故亦受到攻击之矢。”
⑼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:三教,指儒教、佛教、道教;九流,即九家。《汉 书·艺文志》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:儒家、道家、阴阳家、法家、名家、墨家、纵 横家、杂家、农家、小说家,并说:“诸子十家,其可观者九家而已。”“小说家 者流,盖出于稗官。街谈巷语,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。……是以君子弗为也。”
⑽《书法正传》:一部关于书法的书,清代冯武著,共十卷。这里的“正传” 是“正确的传授”的意思。
⑾“著之竹帛”:语出《吕氏春秋·仲春纪》:“著乎竹帛,传乎后世。”竹, 竹简;帛,绢绸。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。
⑿茂才:即秀才。东汉时,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,改秀才为茂才;后来有 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。
⒀陈独秀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: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《新青年》 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、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。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 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:“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,这里说是陈独秀, 系茂才公之误。”
⒁《郡名百家姓》:《百家姓》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,宋初人编纂。 为便于诵读,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。《郡名百家姓》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(古 代地方区域的名称)名,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,如赵为“天水”、钱为“彭 城”之类。
⒂胡适之(1891—1962):即胡适,安徽绩溪人,买办资产阶级文人、政客。 他在一九二○年七月所作《〈水浒传〉考证》中自称“有历史癖与考据癖”。
⒃“行状”: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、籍贯、生卒、事迹的文字,一般由 其家属撰写。这里泛指经历。
⒄土谷祠:即土地庙。土谷,指土地神和五谷神。
⒅“文童”:也称“童生”,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。
⒆状元:科举时代,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。
⒇押牌宝:一种赌博。赌局中为主的人叫“桩家”;下文的“青龙”、“天门”、 “穿堂”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,指押赌注的位置;“四百”、“一百五十”是押赌 注的钱数。
①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”:据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:“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, 马无故亡胡中,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福乎?居数月,其马将胡骏马而 归,人皆贺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祸乎?家富马良,其子好骑,堕而折髀,人 皆吊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福乎?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壮者控弦而战,塞 上之人死者十九,此独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故福之为祸,祸之为福,化不可极, 深不可测也。”
②赛神:即迎神赛会,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。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神出庙, 周游街巷,以酬神祈福。
③《小孤孀上坟》: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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呐喊

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,后来大半忘却了,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。 所谓回忆者,虽说可以使人欢欣,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,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 的寂寞的时光,又有什么意味呢,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,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, 到现在便成了《呐喊》的来由。
我有四年多,曾经常常,——几乎是每天,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,年纪可是忘 却了,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,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,我从一倍高的柜台 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,在侮蔑里接了钱,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 药。回家之后,又须忙别的事了,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,以此所用的药引也 奇特:冬天的芦根,经霜三年的甘蔗,蟋蟀要原对的,结子的平地木,……多不是 容易办到的东西。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。
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,我以为在这途路中,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 面目;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①,仿佛是想走异路,逃异地,去寻求别样的人们。我 的母亲没有法,办了八元的川资,说是由我的自便;然而伊哭了,这正是情理中的 事,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,所谓学洋务,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, 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,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,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。 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,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,在这学堂里,我才知道世上还有 所谓格致,算学,地理,历史,绘图和体操。生理学并不教,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 的《全体新论》和《化学卫生论》之类了。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,和 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,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②,同 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;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,又知道了日 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。
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,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 了。我的梦很美满,预备卒业回来,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,战争时 候便去当军医,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。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 法,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,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,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,因 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,而时间还没有到,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 看,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。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,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 较的多了,我在这一个讲堂中,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。有一回, 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,一个绑在中间,许多站在左右,一 样是强壮的体格,而显出麻木的神情。据解说,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 探,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,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。
这一学年没有完毕,我已经到了东京了,因为从那一回以后,我便觉得医学并 非一件紧要事,凡是愚弱的国民,即使体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壮,也只能做毫无意 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,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。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,是在 改变他们的精神,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,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,于是想提倡文 艺运动了。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,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 术;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,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,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, 商量之后,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,名目是取“新的生命”的意思,因为我们那时大 抵带些复古的倾向,所以只谓之《新生》。
《新生》的出版之期接近了,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,接着又逃走 了资本,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。创始时候既己背时,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 语,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,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, 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《新生》的结局。
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,是自此以后的事。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;后来想, 凡有一人的主张,得了赞和,是促其前进的,得了反对,是促其奋斗的,独有叫喊 于生人中,而生人并无反应,既非赞同,也无反对,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,无可 措手的了,这是怎样的悲哀呵,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。
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,如大毒蛇,缠住了我的灵魂了。
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,却也并不愤懑,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,看见自己 了: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。
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,因为这于我太痛苦。我于是用了种种法, 来麻醉自己的灵魂,使我沉入于国民中,使我回到古代去,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 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,都为我所不愿追怀,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 的,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,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。
S会馆③里有三间屋,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,现在 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,而这屋还没有人住;许多年,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④。客 中少有人来,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,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, 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。夏夜,蚊子多了,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,从密叶缝里看 那一点一点的青天,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。
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⑤,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,脱下长 衫,对面坐下了,因为怕狗,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。
“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?”有一夜,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,发了研究的质问 了。
“没有什么用。”
“那么,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?”
“没有什么意思。”
“我想,你可以做点文章……”
我懂得他的意思了,他们正办《新青年》,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, 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,我想,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,但是说:
“假如一间铁屋子,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,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,不久 都要闷死了,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,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现在你大嚷起来,惊起 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,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,你倒以为对 得起他们么?”
“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,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。”
是的,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,然而说到希望,却是不能抹杀的,因为希望是在 于将来,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,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,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 做文章了,这便是最初的一篇《狂人日记》。从此以后,便一发而不可收,每写些 小说模样的文章,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,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。
在我自己,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,但或者也还 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,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,聊以慰藉那在 寂寞里奔驰的猛士,使他不惮于前驱。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,是可憎或是 可笑,那倒是不暇顾及的;但既然是呐喊,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,所以我往往不恤 用了曲笔,在《药》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,在《明天》里也不叙单四嫂 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,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。至于自己,却也并 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,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。
这样说来,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,也就可想而知了,然而到今日还能蒙 着小说的名,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,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,但 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,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,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。
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,而且付印了,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,便 称之为《呐喊》。

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,鲁迅记于北京。
注释:
①N指南京,K学堂指江南水师学堂。作者于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师学堂肄业, 第二年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,1902年毕业后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 留学,1904年进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,1906年中止学医,回东京准备从事文艺运动。 参看《朝花夕拾》中《琐记》及《藤野先生》二文。
②作者对中医的看法,可参看《朝花夕拾》中《父亲的病》。
③S会馆指绍兴县馆,在北京宣武门外。从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,作者住在 这会馆里。
④鲁迅寓居绍兴县馆时,常于公余〔当时他在教育部工作〕荟集和研究中国古 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,后来辑成《六朝造像目录》和《六朝墓志目录》两种 〔后者未完成〕。在寓居县馆期间,他还曾经从事中国文学古籍的纂辑和校勘工作, 成书的有谢承《后汉书》、《嵇康集》等。
⑤金心异指钱玄同,当时《新青年》的编辑委员之一。《新青年》提倡文化革 命后不久,林纾曾写过一篇笔记体小说《荆生》,痛骂文化革命的提倡者,其中有 一个人物叫“金心异”,即影射钱玄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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